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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期一遇middot梁书正

发布时间:2021/10/9 12:38:30   点击数:

梁书正

梁书正,年生,湖南湘西人,苗族。湖南省作协会员。作品见《诗刊》《人民文学》《民族文学》《汉诗》《广西文学》等刊物。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诗歌年选》《天天诗历》等选本,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诗歌奖,参加《诗刊》社“发现”诗会,第四届《人民文学》“新浪潮”诗会,鲁院少数民族高研班。

梁书正的诗

入云南记(组诗)

构图,或推进艺术

最低层,是被淹没的县城

往上,是商业街,生活区

再往上,是水库

再往上,是政府单位,机构

再往上,是云崖寺

再往上,是乌蒙山脉

再往上,是灰蒙蒙的天空

坐在山上,我可以毫不费力地

找到自己的位置,也可以

找到他们的

进乌蒙

神走神的,鬼走鬼的。人靠着山顶的雪

引路

乌鸦在问些什么,鹰在回答

风在问些什么,寂静在回答

我要寻找的庙宇没有遇见,却意外在荒草中

捡到一根白骨

旷野颂

在旷野,大风吹倒万物

人世辽阔、苍茫……

我记得的事物:一群蚂蚁托举粮食

一朵小花,开在洁白的骨头上

我发现水的秘密

我发现水的秘密,在向家坝

一个儿童告诉我,她的布娃娃还在水底

一个老农告诉我,他的祖坟没得迁

同行的友人,谈及蓄水前几夜

虫鸟奔走,草木低伏

至今每每入夜,总能听到水里

有隐隐的哭泣

在大佛寺

跟三个老人拉转经筒,雪山

一会儿从左肩,移到右肩

跟一个喇嘛转寺庙,经幡猎猎作响

下山,五个老人拿着佛珠

坐在台阶上

旁边,五棵松柏,撑起了瓦蓝瓦蓝的天空

乌蒙断行

山腰上,两个老人在田野匍匐,荒草没过他们

低处,房屋星罗棋布,有炊烟正在升起

这是在乌蒙,我们坐在风中,有人谈及我的湘西

“当老人从坎下走过,年轻人不能往坎上通行”

山顶上,云雾缭绕

鹰在俯视着什么

在乌蒙,我深信的事物:

低处的灯盏,山腰枯萎的苞谷杆

山顶上的雪

独坐乌蒙山上

乌蒙山上的小块土地不会让我感动

乌蒙山上的无名荒坟不会让我感动

谈及人类,我是其中之一

谈及战争,我是其中之一

谈及苦难,我是其中之一

谈及流离失所,我是其中之一

乌蒙山是地球上的一座山

乌蒙山上坐着的一个人

是一个可耻的人

鸣叫

在梁子湖,我听到野鸭的鸣叫

在金沙江,我听到风的鸣叫

多少个夜晚

隔壁有隐隐的低泣

街道有哀乐响起

倘若乌蒙山上鹰的鸣叫也叫哭泣

那我的是,你的也是

鸣叫是一只温柔的动物

它抚慰着尘世里

每一个弱者的心

望乌蒙

群山莽莽,一座连一座……

大地茫茫,一直连到天边……

望乌蒙

我愿是倒伏在路边的一粒草籽

我愿是覆着残雪的一颗荒石

我愿是一个穿着破旧的牧羊人啊

赶着一群白云,走进山中

至死都不会回头

过滇藏边界

经过一座尼玛堆,又经过一座

黄昏,使它们更加清晰

经过一座寺庙,又经过一座

每一座都让我屏住呼吸

到了这里,我不敢下笔

我的诗还没有被雪山洗过

没有被大佛寺喇嘛的眼神洗过

我愧对每一个词

它们藏在神灵之中

致敬,或致哀

水库建起来了

县城沉了下去

人们常来水边烧纸、喊魂

夜晚,都回到家去

只有住在船上靠垂钓为生的王大伯

敢舀水煮饭、洗澡

也只有他,能轻易地

用一根细线

联通两个世界

从金沙江边走过

两边是陡山,山上是房屋

屋顶上是阳光

大哥说:一定有神让他们留在这里

你看山顶的积雪

那只鹰

我们脚边的

这些水呀

许久,我们才上车

各自怀着秘密穿越山谷

在滇池

不去买粮,以期得到一张

托举海鸥的合影

不去系一只风筝,以期得到放飞时

所谓的快乐

在滇池,我向往那停在水中间的

孤独的木船

我向往对岸的那些荒草,它们有趴蔫的头颅

和向下的思想

我向往有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

除了我走,没有别人

入云涯寺

踩过厚厚的落叶

我们抵达了哪里?

低下身去,是为了跪成一堆

干净的灰烬?

灯又亮了几盏

灰又落了几截

轻轻的梵唱声中夹杂着

谁的低泣

来过这里的人啊

终将去往哪里

是什么又一点点地堆积于心

春天颂

我看到的叶子,肯定不是去年的那一片

我看到的蝴蝶,肯定不是去年的那一只

甚至,我看到的那个老人啊

肯定也不是我的奶奶了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万物生长,一定有很多珍贵的事物

又来到人世上

我仍然在追问

土地,是父亲最信任的

菩萨,是祖母最信任的

而我年已三十

依然两手空空

我不信任塑料的花朵

生锈的镰刀

光秃秃的群山

和突然上涨的河水

我永远也不会

踏在白骨上写作……

至于信任什么

我仍然无法回答

我仍然在追问

草木有草木的路

虫蚁有虫蚁的路

死者有死者的路

菩萨有菩萨的路

在这人世之上

要学会低头、俯身

也要学会

忍住,给未知的风声

让路

这里是神的家园

祭桥、祭树、祭石、祭井……

一样样祭着

点香,鞠下躬去

烧纸,低下身去

念祭语,不停旋转着

在火光和烟雾中

神灵安静

村庄安静

一根根豇豆爬到藤顶

曲靖,某处六楼所作

为什么所有声音,只记住了

警笛声,救护车声

和雷声

为什么大雨倾盆时,只想到

一张枯瘦的脸

远处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压抑着、压抑着……

是什么和我的心一同起伏

那隐逸的星辰

在倾诉谁的悲哀

山行

只用十分钟,就从寺庙来到

一片坟地

一切都寂静了

虚无替代了香火

荒草替代了琉璃

祭奠替代了祈祷

一块碑替代了一座庙门

一只乌鸦替代了

一群鸽子

车往云南

“堆在墙角的金黄的苞谷,如神坛”

“在手中的《入云南记》,像骨灰罐”

坐在车上的两个男人,慢慢说着

走到梵净山,看见雪

走到乌蒙山,看到鹰

走到金沙江,看到菩萨

走到昆明,看到一片向阳绽放的野花

于静默中言说,或持守

梁书正《入云南记》的诗性呈现

潘桂林

◎梁书正生长于湖南湘西,曾漂泊在南方,也借助诗歌发声。湘西和苗族,这双重身份是一道神秘光影,不时浮现于他的诗中。而《入云南记》在选材上离开地理意义的湘西,以远行的方式返回精神故土,并力图抵达始终飘荡的自己。诗歌借助节制、内敛的语言和巧妙的情境逆转,不动声色地引领“存在”出场,道出生命的秘密,让诗意在静默的持守中扩散、回旋。

◎这组诗中,他写下“乌蒙”“滇池”“曲靖”等具有清晰地理标示意义的符号,将诗放入他乡,诗人以远游者的身份出现。《乌蒙断行》中清晰醒目地写下:“这是在乌蒙,我们坐在风中,有人谈及我的湘西”。语气中难以掩饰欣喜、感动,甚至敬畏。触动读者的恰恰是“当老人从坎下走过,年轻人不能往坎上通行”的神秘湘西,更是乌蒙与湘西在心理上产生的同构性,异乡与故乡在此处重合,家园在远方与自己相遇。他继续写道:

在乌蒙,我深信的事物:

低处的灯盏,山腰枯萎的苞谷杆

山顶上的雪

◎诗行至此,家园一词的涵义由生存空间拓展延伸,抵达当下生存中正在慢慢远逝的秩序礼仪和神性敬畏。诗人坚定响亮地说出:“我深信的事物:/低处的灯盏,山腰枯萎的苞谷杆/山顶上的雪”。这“深信”一词恰恰映证现实生活中的怀疑和诗性世界中的渴望。值得注意的是,他深信的事物都是自在而沉默的、保留着自然秩序的和谐之物,这正是现代人逐渐远离的心灵之家。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但诺瓦利斯认为,“并非只有人说话,宇宙也说话,万物也说话,无限的语言,启示的技巧。”[1]P34他认为宇宙万物都有语言,都在道说存在,其道说的方式是“启示”,不是明言。诗人是借助文字引领存在出场的人。乌蒙山、鹰、雪等自在之物都有丰富无限的语言。“低处的灯盏”“山顶的雪”,都是神启,在静寂中领受神恩。

◎诗人是神的使者,是深入黑暗洞穴,在光影中看见真相的人,是静默语言的翻译者。他们代神说话,总能不小心说出神谕或谶语,不经意间撩开温情的面纱,露出血泪和令人错愕的内在秩序。

最低层,是被淹没的县城

往上,是商业街、生活区

再往上,是水库

再往上,是政府单位、机构

再往上,是云崖寺

再往上,是乌蒙山脉

再往上,是灰蒙蒙的天空

坐在山上,我可以毫不费力地

找到自己的位置,也可以

找到他们的

◎漫不经心的写实清楚地勾画实物秩序,从被淹没的县城到商业街、生活区、到水库、政府机构,层层推进,日常生活秩序与政治秩序了然于诗。这是地理位置分布和现实政治生存的秩序图。但诗人没停留于此,继而写到“云崖寺”“乌蒙山脉”和“天空”,一层层将秩序推向俗世之后的心灵皈依地。“云崖寺”隐喻着俗世之后的回归与静修,静修是从俗世到自然之间的过渡阶段,是劝诫人放下执念从而超越俗世羁绊的阶段。但真正让心灵获得终极皈依和幸福的是自然,是主体自觉自愿融入自然,静默无语的山脉和广阔空无的“天空”在此处是无极、是空、是主体化身为无的通达之境。诗歌妙在写实中渗入虚境,让实与虚交互穿行。读者既看到实物世界的构图,也领悟人间和心灵镜像的秩序。最后三行是介入性话语,节制而自然,体现出诗人洞悉世相,也深知自我在世间的位置。这位置是在低处的、悲悯的,能听见万物的“鸣叫”:

在梁子湖,我听到野鸭的鸣叫

在金沙江,我听到风的鸣叫

多少个夜晚

隔壁有隐隐的低泣

街道有哀乐响起

倘若乌蒙山上鹰的鸣叫也叫哭泣

那我的是,你的也是

鸣叫是一只温柔的动物

它抚慰着尘世里

每一个弱者的心

◎这些天地自然之音,无所谓悲喜,诗人却将之与低泣、哀乐等传递悲伤的声音同构,使万物之声与“你的”与“我的”哭泣并置互渗,打破了人与自然、“你”与“我”的界限,在一个二元对立、“他人即地狱”(萨特语)思维盛行的现代世界中,坚持着温暖柔软的“移情”,道出了世间万物的柔弱与悲伤。

◎慈悲让诗人看到万物的忧伤,让他写出“在旷野,大风吹倒万物/人世辽阔、苍茫……//我记得的事物:一群蚂蚁托举粮食/一朵小花,开在洁白的骨头上”。短短的《旷野颂》,不是以辽远征服了我,而是对细小与卑微的体认震撼了我。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独坐乌蒙山上》:

乌蒙山上的小块土地不会让我感动

乌蒙山上的无名荒坟不会让我感动

谈及人类,我是其中之一

谈及战争,我是其中之一

谈及苦难,我是其中之一

谈及流离失所,我是其中之一

乌蒙山是地球上的一座山

乌蒙山上坐着的一个人

是一个可耻的人

◎排比和毫不掩饰的介入是危险的诗写方式。但此诗在犯险中显现出强大的气场,表达对世界和自我的反思、体认与自觉承担,升腾起一股超越小我死亡与悲伤的淡然。结尾运用悖论反讽的策略,小小的“我”是战争、苦难和流离失所的承担者,却被自我审判和认定为“一个可耻的人”。这当中包含了自省、承担、无奈,甚至道出了隐藏的真谛:或许弱者本身,也有意无意地参与了灾难的制造和实施,是苦难链环中的受害者兼施害者。

◎梁书正的诗歌很静。静物、静景,言说一颗静静的心。但巧妙的逆转手法刷新了读者对生命的感悟。譬如,“我要寻找的庙宇没有遇见,却意外在荒草中/捡到一根白骨”,结果与目的错位造成了逆转。逆转是戏剧的必要元素,也是诗歌诗性的本源所在,它是包含众多信息的无声语言。就如上面两句诗歌中,“白骨”象征的死亡对静修之“庙”的替代,使得修行的意涵变得丰富而动荡。再如《山行》:

只用十分钟,就从寺庙来到

一片坟地

一切都寂静了

虚无替代了香火

荒草替代了琉璃

祭奠替代了祈祷

一块碑替代了一座庙门

一只乌鸦替代了

一群鸽子

◎坟地与庙宇、虚无与香火、荒草与琉璃、祭奠与祈祷、碑与庙门、乌鸦与鸽子,这些构成替代关系的意象组都是悖论性存在物,正是悖论两极的并置暗示“存在”本身的深意:看似事物的两端,其实紧紧相邻,执着的尘世眷念终会归于虚无;世间繁华瞬间就被荒草替代;对生之祈祷也可能很快转为对死的祭奠;象征和平的鸽子也会被不详的象征物乌鸦代替。这种方法可以最大限度地节约语言,留下空白。留白产生了“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2]P26的无尽余味。譬如《从金沙江边走过》在引起读者的兴趣后,只写下“许久,我们才上车/各自怀着秘密穿越山谷”。“秘密”一词将理解的主动性和诗意也交给了读者。

◎读诗如悟禅。当年佛祖在灵山会上拈花不语,迦叶破颜微笑,二人不言不道,一场心灵的际会就已经达成。正如佛禅,“微妙法门,不立文字”,诗意也在语言外。“神灵安静/村庄安静”是静。但更静的静是“一根根豇豆爬到藤顶”。无论祭神者祭拜什么,或不祭拜什么。那些豇豆,都领受着光,静静生长。这样的表达在《车往云南》中亦可读到。

◎神即自然,自然即神,而诗是神性和生命奥秘的自然呈现。诗歌看似简单却很丰盈。这丰盈被静默持守,不点明,一点即破、即碎。正如莫里斯·布朗肖所说,“一部文学作品,对于懂得深入其中的人来说,是一段丰盈而沉默的停驻、一种坚固的防御和一堵会说话的无边界的墙……”[3]P6文学之妙在于留白,在于创设缄默中的丰盈,让读者心领神会。梁书正曾经透露过他信佛。论文至此,我不仅看见佛的慈悲渗透于他的诗作,更看到禅悟思维融汇于他的体验和诗学实践。

①(德)诺瓦利斯:《片段集》,引自(法)雅克·朗西埃《沉默的言语——论文学的矛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年版。

②严羽:《沧浪诗话校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年版。

③莫里斯·布朗肖:《未来的书》,引自《沉默的言语》,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年版。

潘桂林

潘桂林(—),女,苗族,文学博士,怀化学院教授,主要从事文学理论与新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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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期一遇》

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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