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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诗文银河,列星安陈锋锐

发布时间:2021/11/1 14:25:27   点击数:

锋·锐

《中华文学选刊》年2期

选自《雨花》年12期

于坚《列星安陈》

于坚:现代写作是一种文的复活

我们用文写作,而不是别的什么语言。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艺,种植。”(《说文》)“艺术就是:对作品中的真理的创作性保存。因此,艺术就是真理的生成和发生”(海德格尔)

文,中国独有。文明,就是以文照亮。

文意味着对无、对不可知者的象征性转移,表象化,知白守黑、有无相生。以期获得某种冥冥中的“灵晕”(本雅明),与诸神对话,持存一种“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Eidos者”(陈寅恪)。

文的诞生是惊天动地的事件,所以,天雨粟,鬼夜哭。巴别塔再也建不成了。

文天人合一,能指和所指在文中无法分开。其危险只在度的掌控,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文就是存在的敞开、此在。文不仅仅是展示个人聪明才智的修辞造句活动,修辞立其诚,这是汉语写作的本具,在世界写作中独一无二。

汉语这种古老的写作(种植)被遗忘了——“写,置物也。”(《说文》)

在以神照亮的世界中,语言只是通神的天梯、工具。世界是作者们写的对象。能指和所指的分裂,令这种写作总是在两极之间摇摆。或者意缔牢结,或者追求所谓纯粹写作,以摆脱意义的困扰、阻滞。这是西方写作的根本焦虑。

十九世纪以降,繁文缛节,意缔牢结,文垂死。山崩地裂,对文的怀疑开始,之前汉语从未怀疑过“文明”。导致了写作的革命。受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影响的“拿来”式写作,成为汉语写作的主流。一向道法自然、师法造化的、混沌、“篇终接混茫”“曲径通幽”的文在直线式修辞面前开始自卑,自惭形秽,文声名狼藉。文人成为一个贬义词。“一为文人,便无足观”。

文体必须界限分明,已经成为一种德性。文不再是一种“种植”“置物”,而是各种壁垒森严的专业修辞技术。

写作就是文,就像“文”这个字既是名词也是动词一样。在名词,它的意思是,写一切。文人就是写一切,司马迁、李白、苏轼都是伟大的例子。文人一词其实统括了小说家、诗人、剧作家、评论家、记者、画家的身份。在动词,它的含义起源更早。“文,错画也。”文就是为世界文身。山水诗、山水画都是在为大地文身。诗、文章、绘画、舞蹈、音乐无不源自文身。文是古代萨满教祭祀向书面的一种转移。文就是祭。随物赋形,这个形是不确定的。在一篇文中,即将出现的是随笔、分行的诗、小说、评论或者图像……这是不确定的。

中国古代那些伟大的经典无不是文。《左传》的风格极似《尤利西斯》。严肃的作者应当已经注意到,西方十九世纪末以降的写作都在努力脱离传统的线性写作,写得更自由,更随心所欲,更没有文体界限。无论乔伊斯、普鲁斯特、罗兰·巴特似乎都在将他们的写作“随笔化”。

汉语是一种大地语言,所以,上善若水,随物赋形。

这意味着写作是文的流动而不是形的凝固。

苏轼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就像汉字书写中各个笔划、构件之间的关系。个人化的手书,笔划(字典)是一套,但永远没有两个字的结构、气韵、场域是一样的。各种断句、碎片、细节、故事、分行、记录、叙述、表达、引文……之间的关系不是一条直抵主题、意义的直线,而是迂回,协调、商量,讨论、停顿、尊重……随笔而至,最后抵达一种恍兮惚兮、大象无形之境,一个语词的场,一场语词祭祀。

我以为现代写作其实是一种文的复活。它以复古的假象呈现着真正有效的现代性。

节选自《以文为生》,《钟山》年第1期

作者

于坚

年生于云南昆明。著有诗集、文集三十余种。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等。现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列星安陈(节选)于坚

我青年时期在这样的车间干过活,那是在遥远的年,我蹲在一家工厂的第二车间。这个车间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铸铁平台,差不多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我就在上面干活。朱文宝是我师傅,他是上海来的,戴着一双白色的帆布手套,这种手套的指头相当粗,只有人猿泰山的指头插进去才合适。我的手指头插在里面,就像几根牙签。我穿着石灰色劳动布缝制的工作服和翻毛皮鞋,戴着帆布手套和紫红色的面罩,抬着一杆使用乙炔点燃的电焊枪,这玩意儿既可以焊接也可以切割,蹲在钢板上作业,就像一头正在刨坑的狗熊,顺眼的我就焊接起来,不顺眼的就切割开,再厚的钢板,也经不住我的电焊枪喷出的火焰,它们马上变成深蓝色,冒烟,猩红,像受伤的海那样,尖叫着分开了。以色列的摩西从前也有一根这样的乙炔枪,他一拧开关,红海就分成两半,以色列人扬长而去,真是壮丽无比。车间的墙壁上挂着康德的语录:“有两件事物我愈是思考愈觉神奇,心中也愈充满敬畏,那就是我头顶上的星空与我内心的道德准则”。朱文宝师傅从来不看这块黑板,他识的字太少,除了“朱文宝”这三个字外,大约还认识几百个字,已经足够他看懂图纸了。我整天在平台上练习焊接技术,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征服头上的星空。车间里到处都是焊枪,焊光一闪一闪,星花飞溅,光芒如矢,景象动人。在我们这个车间,消极怠工、随遇而安的家伙根本待不住。不会看图纸的都已经被开除了。朱文宝差一点被开除,他将一张蓝色图纸边缝里注明的“最大允许误差0级不得超过±2mm”看漏了,结果一根大梁斜了0.毫米,他居然还说什么差不多就可以了,肉眼又看不出来。结果X光机一照就发现了。我帮他写了五千字的检查,工厂才宽恕了他,但规定他以后不得看图纸,只能由我看了再交代他怎么干,我在这方面倒成了他师傅。他暗自高兴,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看图纸。那时我暗暗地喜欢着二组那位长辫子的女电焊工刘玉英,她看图纸也很厉害,每个小数点都看得一清二楚,可惜她看不见我。我才十八岁,肌肉发达,就站在她旁边。我们正在开动一台钻床,那时候的工作与现在不同,我们的活计是将星星一颗颗铆到钢梁上去,组成一座巨大的光环。她是我的星星,她只爱星星,从不看我一眼。她负责钻头的运转,我负责磨钻头,我们站在那台苏联制造的钻床旁边,发疯的钻头滋滋地朝钢梁钻下去,白色的冷却液哗哗流下,她目不斜视,盯着那个越来越深的洞,最后“嘶”的一声,通了。这时候我们才相视一笑。也就是这一秒钟,其他时间她看都不看我一眼。那时候我愣头愣脑,血液饱满,硬邦邦地,整天只想着一件事。直到她被推入火箭送入天幕,加入了星系,永远在北斗附近闪烁,我也没敢把我的心事告诉她。我那个青春激荡、灯火通明的车间啊,憧憬着未来,像一艘豪华客轮那样在黑暗的大海上行驶,朝着满天星子,渴望着与银河融为一体。我们经常背诵郭沫若的诗《天上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我们的任务是补天,将那些掉下来的星星重新安上去,一颗都不能少。我在车间里干了十年,安装上去的星星不过几颗,我们的技术相当落后,要实现目标真是遥遥无期。流星令我们害怕,它们只是相当随意地挂在上面,随时会掉下来。看着看着就掉了,就像是金色的擦头,带出一根线,马上消失。最可怕的是流星雨,这种雨下一回,天空就要黯淡几天。有人就突发奇想,能不能发明个什么来取代星星?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想法,领导非常重视,工程师们为此开了许多会。设计室内经常灯火通明,工程师们通宵达旦地画着图纸,图纸堆积如山,许多都被卡车运走了。我在这个工厂干了十年,为自己轻率地接受重任而自卑。工厂认为我是个落后分子,不可造就,不思进取,缺乏想象力。开会我总是坐在最后一排。我在车间的星空下面写了很多关于星星的诗,其中几首曾经给康德看过,他总是坐在书房里想象星星的样子。我就不同啦,星星一群群从我的电焊枪下面喷出来,绚丽灿烂,即刻熄灭。我每天都在体验着宇宙的起源与灭亡,宇宙灭亡的时候,我就下班了。我习惯暗无天日的日子,一盏十五瓦小灯泡就令我心怀欢喜,我发现在这种光源下,女人是最好看的。最好看的女人是刘玉英,她的脸蛋子红得像夏天午后的苹果。还有一对星星般的乳房,总是若明若暗,令人销魂。她爱的人是赵增贵,从可保煤矿调来的小伙子,高个子,会吹笛子,庆幸的是他到死都不知道。朱文宝我却没有记住,他整天握着一把榔头在我跟前晃来晃去,一会儿叫我递扳手,一会儿叫我甩大锤,一会儿叫我开天车,一会儿又叫我开会,他就像一把干翘翘的焊枪或者食堂的饭票那样让人难以记住。我在这个工厂从十六岁干到二十六岁,就离开了。我决定去找屈原,向他学习那种独家的擦亮星星的技术,有点像现在洗车铺清洗奔驰轿车,但不是一回事。屈原的星星擦亮术要难得多。列星安陈,星星总是会落上灰尘鸟屎,几天不擦,它就灰蒙蒙的,必须经常揩拭。喇嘛也要天天揩拭油灯,但还是太容易,油灯就在佛脚下面,容易够到。星星那么高,这个活计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我知道这一点,心怀窃喜,跟着屈原,就是跟着一种高级。临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送我,他们都认为我疯掉了。擦洗星星这个工作根本挣不到一分钱,还得自己掏钱买刷子、磨石、水桶、梯子什么的。何况屈原离开楚国之后流浪到了哪里,没有人知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那时才二十六岁,血气方刚,狠下一条心要一辈子跟着一位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疯子。不过,最后我没有疯,到现在也没有疯。我还在做着这个蓝色的梦(电焊光造成的蓝色,总是在我梦里出现,我的梦都是蓝色的),呼吸均匀。

嫦娥看着装修公司在她的窗子下面日日夜夜、轰轰烈烈地折腾,震耳欲聋,一会儿是星星开裂的咔嚓声,一会儿是撬棍撬,一会儿是焊枪割,或者大锤砸,一会儿是大卡车滚滚驶过去。嫦娥夜夜睡不着,天一黑就提着大灯笼满天暴走,那件西王母用白玉和玛瑙为她缝的裙子被磨得百孔千疮,许多绿松石都掉了,失去了飘飘欲仙的风度,看上去就像一个中世纪的老乞丐。李白看在眼里,痛在心头,李白是喜欢嫦娥的,但是无可奈何,他只有写更多的诗来弥补内心的亏欠。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李白喜欢看天象,天象越来越看不明白了,北斗七星已经取掉了五颗。大熊星座、猎户座、南十字、二十八宿支离破碎,就像曹孟德那诗写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已经没有什么可依的了,天空荒凉。杜甫和苏轼还不知道天上发生的事,杜甫每天躲在书房里看书写字,两耳不闻窗外事,窗外那些事不就是地久天长吗?偶尔盯着墙壁背两句得意之作:“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一点他很像康德。苏轼只顾埋头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他书法了得呵。自己抄自己,一流的诗,一流的字。杜牧叹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抬头看看嘛!”杜甫抬头一看,“七八个星天外”“干戈寥落四周星”,顿时目瞪口呆。半晌,杜甫才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没了星星,我那些诗谁还懂得!“千秋万岁名”,难道白忙?苏轼说:“斯文坠矣!”艾略特一边解开领带一边说,是的,如果没有客观对应物,诗就成无解的密码了。随便一个傻瓜都可以瞎编。要不要来点杜松子酒?艾略特朝李白他们晃了晃酒瓶。李白说,我还是喝桂花酒吧。杜甫也想喝上一杯,王维也要了一杯,大家就一起借酒浇愁,愁更愁,愀然。白居易一时兴起,就吟出一首来:“司天台,仰观俯察天人际。羲和死来职事废,官不求贤空取艺。昔闻西汉元成间,上陵下替谪见天。北辰微暗少光色,四星煌煌如火赤。耀芒动角射三台,上台半灭中台坼。是时非无太史官,眼见心知不敢言。明朝趋入明光殿,唯奏庆云寿星见。天文时变两如斯,九重天子不得知。不得知,安用台高百尺为。”大家听罢,一时无语。这时候嫦娥跑过来说,拆迁通知已经贴出来,大王还要把月宫拆掉,测量局的船已经到了,将来我到哪里去住哟!大家都很心烦,但是一筹莫展。阮籍说,穷途而返,哭一通就算啦。刘伶说,不想管这些鸟事,星星没有了,以后不提就是,死便埋我!兰波和凯鲁亚克说,生活在别处,我们可以背着旅行袋,带着帐篷,像吉卜赛人那样永远在路上。霍金教授一向崇拜李白,坐在轮椅上打了个电话来,建议搬到另一个星球去,“比地球还大”。双方争得不可开交。颜回听见,放下竹书,举着烛台走下楼来说,不可!“彼何人斯,温故知新,无故”,我们还知道我们是谁吗?“仁者人也!鲜矣仁,乘筏游于海外?筏又何在?”大家这才发现,所有的木材都已用罄。只剩下钢筋了,这种材料是不能做筏子的。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勠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李白拱手道,所言极是,不能坐以待毙,得回长安去警告他们。说时迟那时快,李白走去后院牵出一匹白马来,一跃而上,银子打造的马镫在马肚子下面晃着,一幅大英雄的样子。阿伽门农站在他的马下,矮了一截,此人武艺超强,力大无比,可惜不会写诗,经常闷不吭声。不学诗,无以言。杜甫、苏轼、范仲淹、陆游一干人也纷纷上马,扬鞭而去。诗人何为!荷尔德林也自告奋勇,约上兰波、艾略特、凯鲁亚克一伙,赶着马车跟在后面。这一伙在大地上奔驰,李白在马头上疾呼:“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尼采也披头散发地跟在后面喊:“上帝已死!上帝已死!”“用星星的碎片建造一个世界!”一个戴着头盔和白手套,正在开波音的年轻人听见了,从小圆窗里伸出半个头来笑道:疯子!除了我后面这三百六十八个座位,天上哪有一颗星星呢?你丫就编诳闹卯(昆明话,扯谎、诓骗之意)嘛!

地球上的人已经下班了,都在睡觉,睡得昏昏沉沉。没有人知道李白们杀回来了。夜巡的人看见这些人气宇轩昂,超凡脱俗,星光灿烂,光明磊落,世所罕见,相当可疑,就挡下他们:出示身份证!夜巡的人看见李白的身份证上写着:诗人。尼采的身份证上写着:哲学家、诗人协会名誉理事。他不知道这都是干什么的,三百六十行里面没有,就打电话去向上级请示,那边说,这是一伙骗子,马上逮捕!就命令他们全体向后转,手扒在墙上,顺着一个一个屁股摸过去,没有枪,都藏着一卷诗。夜巡的人没见过这种东西,相当好奇。李白、杜甫、苏轼这一派的诗藏在诗筒里,有金子打造的、白银打造的、玉石打造的,还有竹子做的,城管见钱眼开,就都收了,把写着诗句的纸扔掉。金斯堡、艾略特一派的诗都是用打字机在5A纸上打出来的,卷成一卷塞在后裤袋里,夜巡的人统统拔出来,看都不看,吐口痰在上面也扔了。他心里不爽,这是些穷鬼哩,别看着个个金发碧眼。然后命令所有人排成一排蹲下,用手铐铐在走廊的铁栏杆上。李白扬起那只没铐的手说,谁带着黄酒?无人吭声。派出所的计划是卡车一到,就将他们遣送原籍。仙人岂是随便就能抓住的?大家趁夜巡的人去卫生间解手,相顾,诡秘地笑笑,挥挥袖子,即刻化成一群白鹤、乌鸦、老鹰、海鸥、燕子、大雁和麻雀,展翅飞去。夜巡的人正在系裤带,看见这么多羽毛掉下来,还以为下大雪了,当场倒地,口眼歪斜,不省人事。他们这一走,天就塌了。“神看见光是好的,就把光和暗分开了”,“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装修公司大获全胜,前期的拆迁工作胜利结束,再没有什么障碍了。铺开地毯,召开誓师大会,敲锣打鼓,开始最后阶段的大装修。满载灯具、电线、开关、焊条、切割机、起子、扳手的卡车在银河上开过去,一眼望不到头。

……

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年2期选自《雨花》年第12期原刊编辑:向迅本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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