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利雅得 >> 利雅得历史 >> 沙特女性为什么要蒙面沙特的大男子主义有多
沙特阿拉伯给我们留下的主要印象,除了“依靠石油暴富”、“土豪王室”、“输出原教旨主义”以外,最为人诟病的或许就是“女权状况极其糟糕”了。过去,沙特女性不能开车、不能独自出门、出门必须穿黑袍、戴头巾、蒙面……哪怕在伊斯兰世界,沙特女性的生存状况听上去都位列倒数。
我第一次见到穿黑袍并蒙面的女性,是在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过去,“黑袍蒙面”的装扮对我来说只会出现在阿富汗、沙特等国家相关的新闻里。那天,当我在第比利斯的山顶等待夕阳时,一位男性带着一位蒙面的女性走上观景台,气定神闲地欣赏风景。我怀着“终于见到活的蒙面女”的震惊心情,久久地注视着这只露出眼睛和手指的装扮,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此后的日子,我在中东旅行,时不时就会在伊拉克、叙利亚等国家见到这样的装扮,甚至还见过把整张脸都蒙起来的女性,也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但从巴林入境沙特,发现女性几乎清一色全都蒙面时,我还是心里一惊,毕竟我从来没去过这种90%以上女性都蒙面的地区。
几种伊斯兰女服头巾款式示意图“布卡”是的这是她的正面沙特的大巴车,女性坐在前半部分,男性坐在后半部分。我经常会悄悄观察坐在我周围的蒙面女性。她们坐长途客车时几乎不吃不喝,偶尔要吃点小零食,就抓一把快速塞进面纱里。哪怕后排男性几乎不可能看到前排的女性,她们也不会大摇大摆地揭开面纱正常进食。
大巴车的前半部分只坐女性和小孩作为一个游客,沙特这种社会氛围在旅程最初给我带来了一些小的麻烦。比如我去车站的女性窗口买票、去银行找女性工作人员咨询时,根本无法通过眼神判断她们对我是善意还是恶意;比如当与蒙面女性交谈时,无法通过嘴唇来确认发音,交谈变成了纯粹的考验听力;比如我与蒙着脸的沙发主一起出门去人员较密集的市场或公园时,只能死死抓住她,以防她消失在黑袍人海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她。
刚进入这个蒙面大国,还让我养成了一个恶习。由于我对面纱底下的脸、表情、神态过于好奇,导致我经常出入女厕所,不为上厕所,只为看一看那些黑袍下,到底是怎样一群活生生的女人。有时,我感到自己活脱脱成了一个偷看女厕所的猥琐变态……
为什么要蒙面?
为什么沙特女性要蒙面呢?比较官方的解释是:在伊斯兰的教义中,规定人有“羞体”。男人的羞体是下半身(大约是从腰到脚),女人的羞体则是从头顶到脚,所以她们不但要四季穿长袍,还要蒙着脸。
但实际上,《古兰经》并没有对女性穿着做出明确要求。穆斯林世界里,有的女性只穿长袍戴头巾、并不蒙面,有的女性只戴头巾,有的连头巾都不戴。尤其是在伊斯兰两大圣城麦加和麦地那,我们会发现,来自世界各地的朝觐女性,穿着花花绿绿的服饰,并不是清一色黑袍蒙面。
那为什么沙特女性却几乎清一色身着黑袍并蒙着脸呢?
圣城麦地那沙特阿拉伯是一个全国范围内没有一条河流的国家,被称为“內志”的中部沙漠地区,夏季酷暑难当,刮大风甚至沙尘暴时,如果只穿普通的衣服,沙子会钻入衣服和身体的各种角落。
我到沙特的第二天夜晚,狂风呼啸,哪怕是在城市里行走,我都能感受到沙子无处不在,它们钻进我的衣领、头巾,甚至钻进牙齿的缝隙。
恶劣的气候条件似乎是穿长袍和蒙面的一个合理理由。事实上,沙特男性的传统服饰也是长袍(Thobe),他们头上戴的帽子(kaffiyeh),在风沙大的时候也会被用来遮住鼻子和嘴。
沙特一家人出行时的标准穿着但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不公平在于,沙特男性把更能反射光的白色留给了自己,把最能吸收热量的黑色强加给了女性。
况且,今非昔比,因气候、传统等综合因素传承下来的习惯,在今天这个现代社会是否还需要一脉相承呢?如今的沙特,从城市建设和基础设施角度来看,已经完全是一个现代化国家,人们出门就开车,停完车就进入建筑内部,到处都有空调,早就不需要像过去那般直接用肉躯之身对抗恶劣的自然环境了。
体验蒙面
对于蒙面,我最初一直都在试图理解和寻找合理的理由,气候因素确实是我能想到的最直接和合理的理由之一。在沙特的前几天,我甚至在猜想,或许用一层轻薄透气的黑纱蒙住脸、露出眼睛也不会太不舒服。
但亲身尝试之后,我就把自己之前尝试理解“蒙面”的思考推翻了,因为它给我带来的不适,远超出我的想象,甚至令我感到愤怒。
沙特女性出门的标准穿戴方法是:先穿上黑色长袍、戴上黑色头巾,再把一块只露出眼睛的布系在脑门后面。
我自己的系法是松松一系,上半部分的黑布与眉毛齐平,下半部分的黑布在下眼睑下约1cm处。这样的系法,让我几乎感受不到两片黑布与我皮肤的摩擦。但沙特人马上给我纠正说:“你这样不行。”
他们告诉我,沙特社会对女性蒙面的要求是:尽可能少地露出眼睛的部分。通常来说,两片黑布要紧紧贴住上眼皮和下眼睑,只露出细细一根线。眼睛部分露出的越少,就说明这个女人越正统,越“沙特”。而我那个自以为舒服的系法,在沙特男人看来,意味着“不怎么正经”、“不沙特”。
这是标准的“沙特蒙面”:尽可能少的露出眼睛的部分沙特人帮助我重新系好面纱。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睑不停地和两片黑布亲密摩擦,每眨一下眼睛,眼睫毛与上半部分黑布的摩擦、下眼睑与下半部分黑布的摩擦就让我难受得几乎要流出眼泪,异物感极强。
而沙特又是个出行必须坐车的国家。坐在不通风的车里,我完全没有余力再去说话,因为我不仅要专注地眨眼睛好让异物感没那么强烈,还要专注呼吸。面纱虽然轻薄,但在封闭的车里,“呼吸困难”的感受尤其强烈。我用力深呼吸,却还是觉得吸入的氧气很不够。于是,我这个在海拔米的山顶可以正常呼吸和说话的登山徒步爱好者,在沙特的车里居然感受到了高反缺氧头痛的感觉。
蒙上脸的我,像武侠片里的女侠,但我是个缺氧女侠这种极度的生理不适令我愤怒。
可是,这还是气候比较宜人的冬季,不论穿着黑袍还是蒙着脸,我至少没感到炎热。但是夏天呢?要知道,沙特夏季的地表温度可以高达50度。每当想到“50度”,我就会想起夏天在伊拉克南部的日子:太阳灼烧着大地,热风从袖口灌进来,每时每刻,我都在用血肉之躯体会着热气球工作的原理。而如果穿上黑袍、蒙着脸生活在这样的高温下,不适的程度可想而知。
我的一位沙特女性朋友也向我表达了同样的感受:“我戴面纱久了就会头痛,但没办法,我父亲说,如果我想要出去工作赚钱,就必须戴面纱。所以我要么忍着不适出去自己赚钱、获得一点点经济自由,要么以牺牲全部自由为代价、舒服地呆在家里。”
在沙特,女孩一旦成长到显露出“性特征”的年龄,就会被学校和家长要求穿上黑袍并蒙面。此后的人生,她们一直都要被禁锢在这极其不舒服的穿着中。
而更令我愤怒的是,大部分沙特男人,对于我所描述的这种生理不适,只是哈哈一笑,说:“你适应就好了,这是我们的传统”;大部分沙特女人,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也还好,习惯就好了,面纱还能防晒呢。”
“习惯”、“传统”还真是一个万能膏药。索马里女性可以“习惯”可怕的“割礼”,中国古代女人可以“习惯”裹小脚,沙特女人可以“习惯”戴面纱……那些以“传统”、“习惯”为借口的人,总是不经思考就合理化这些反人类的行为。
如果每次出门就要戴面纱,我会考虑到呼吸不畅、考虑到进食和喝水不方便、考虑到穿戴麻烦,自然而然地不那么想出门,毕竟在家里穿着运动裤和T恤才更自由舒适。于是,一片薄薄的面纱和一套黑袍,就可以让女性自发地更愿意呆在家中,放弃参与社会生产和创造性劳动的机会,甘愿成为男性的附庸。
男权社会总是在以不同的形式,实现差不多的目的——把女性束缚起来,用“贞操”观念牢牢控制住女性的性欲,阉割她们的一部分权利,剥夺她们获得财富和自由的渠道,使她们不再成为完整的人,而仅仅是男性的附属品。
到底为什么要戴面纱?
我在利雅得的沙发主Maha是一个思想开放、热爱艺术、批判思维极强的沙特女性。
她告诉我:“沙特是一个极端保守的社会,哪怕是那些去过很多国家旅游、自认为思想开放、可以接受不同文化的沙特男人,在聊到“沙特女性”这个问题时,通常都会表现出惊人的保守。这些年社会大肆改革后,已经没有宗教警察来管女性着装问题,但大家还是会穿黑袍、蒙面,因为对于女性来说,社会压力无处不在。父母、家人、亲戚、街坊邻居都会对彼此的穿着和行为指指点点。更可怕的是,如果女性出门没有蒙面,可能会被男人偷偷拍下来,发布到社交网络或群组中进行批判。他们会说‘看看这个沙特女人,一点也不正经’;更可怕的是,不蒙面可能会遭到强暴。”
对沙特人来说,合理化“蒙面”的一个最重要的理由便是“保护女性的安全”。
Maha告诉了我,今年年初,她去伊斯坦布尔旅行,因为是在国外,所以她没有戴头巾、穿长袍。但在餐厅点单时,邻桌的沙特一家人听出了她的沙特口音,于是那个沙特男人用手机偷偷在拍她。
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只要周围有沙特男人,不戴头巾或不蒙面的她就有可能会被偷拍。“这种压力太大了,大部分沙特女性承受不了。你不知道自己的照片被放出去后会遭遇什么,有的女性甚至会因此受到性骚扰、甚至被杀。”
说到被杀,Maha打开了一则发生在前几天的新闻,告诉我:“在沙特南部的城市Abha,有一位女性只因独自出门打了个uber出租车,就被她的老公杀掉了。”
对于沙特女性而言,冲破面纱的束缚,比我们中国女性冲破“结婚生子”的束缚更加困难。它的代价之大,令绝大部分女性望而却步。
那么,蒙面代表着什么呢?在我看来,蒙面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是:女性表明“我是个自重、洁身自好、保守的女人,请不要侵犯我”。
许多沙特男女都陷在这个“自我保护”的逻辑里出不来。但以“保护”之名强加的这种剥夺人权的行为,明显是扯谈。强暴案的过错方永远都是施暴者,而不是被害者。用“荡妇羞耻”的逻辑谴责女性夜晚出门、穿着不得体等,都是不讲道理的流氓行为。
蒙面的第二层意思是男性对女性的身体宣示主权:“你的每寸皮肤都属于我,不能让别人看到”。
我的一位女性沙发主说:“我老公希望我蒙面,因为他嫉妒心很强,不希望我被别的男人看到”。这当然是更令人厌恶的观念。在沙特,女人不是属于自己、对自己有支配权的“人”,而只是从属于某个男性的“物”。
但是,即使是如此明显的逻辑漏洞,大部分沙特人也察觉不到。他们只是以“传统”为名,用“保护女性”为借口,继续着这极尽不公平的生活方式。
如今,已经没有宗教警察强制检查女性着装规范,沙特男人甚至会以此来辩解:“你看,现在不强制了,蒙面都是女人的个人选择。她们自己选择这样的。”
可是,虽然没有名义上上的强制,但保守、苛刻的社会氛围下,强烈的趋同压力,让不遵守“传统”的女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局促、不安、羞愧,甚至人生安全受到巨大威胁。在这种氛围下,“个人选择”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在沙特的前几天,出于尊重习俗的目的,戴着头巾。但思想开放的Maha告诉我:“你是外国游客,没有法律规定你需要戴头巾和蒙面。我们不戴头巾的代价太大了,但你们外国游客并没有处于社会强压之下。我觉得你没必要戴头巾,让那些沙特男人多适应一下大街上有不戴头巾、不蒙面的、生活自由的女人。”
我觉得她说的特别有道理。自那之后,我就尽量不戴头巾了;在相对开放的海港城市吉达,我甚至连长袍也不穿。希望开放旅游业后,女性游客们的这一点点小小的努力,可以帮助沙特女性更早地从黑袍和面纱中解放出来。
在利雅得,女性游客不戴头巾也不要紧,但大部分沙特女性还是黑袍蒙面严重的性压抑
沙特是一个严重性压抑的社会,在这里,男性和女性被彻底隔离。理论上,女性长到显露出性特征的年龄后,就不能被任何直系亲属以外的男性看到长相。
大部分女孩严格遵守着这种规则。有好几次我坐大巴时,都会偷偷观察前排女性刷手机。她们的手机里有instagram等各种社交软件,但无论是社交软件、还是手机的相册,都没有一张她们个人的照片。因为哪怕是自己的手机,可能也会面临被偷、被遗失等危险,而一旦遗失,照片被公开,后果不堪设想。
在如此性压抑的社会中,男性一旦看到一个与“正经沙特女人”不一样的女人,就更有可能做出不尊重甚至冒犯的举动。我在沙特遇到的日本妹子告诉我,她在利雅得的街区散步时,有时会被沙特人开着车一路跟随;我与瑞士妹子在吉达老城散步时,也有沙特男人放慢车速停下来对我们吹口哨。
对沙特女性来说,陌生男性通常都意味着“危险”。她们感恩女性健身房、女性学校,这些全是女性的场所,才让她们有安全感。
在利雅得时,我和沙发主Lola与其他几位沙发客网站上的陌生年轻男女一起去利雅得郊外的游乐场玩耍。事后,Lola对我坦言:“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有陌生异性的活动,如果不是因为有你在,我是不敢去的。”
在这种男女完全被隔离的社会,女性对男性的恐惧无处不在。她们害怕被跟踪、被吹口哨、被骚扰,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异性交朋友和相处。她们甚至不知道在被骚扰时要如何掷地有声地把对方骂一顿。
我感到沙特社会仿佛把两性至于完全对立的境地。男人渴望女人,女人害怕男人,两性关系如此畸形而对立。在极度性压抑的社会,女性做任何“出格”的举动都面临巨大风险,而在我们看来压抑人性的黑袍和面纱,反倒能给提供给她们最大的安全感。
这便成了一个悖论。躲在具有安全感的黑袍里,社会就不会进步,女性便一直被压抑;挣脱黑袍和面纱,就要面临各种风险,但也可能带来社会进步,为下一代创造一个更适合“人”生存的社会环境。
沙特的大男子主义
在沙特,女性属于男人、属于家庭。沙特名义上禁止自由恋爱,婚娶由父母指定,但有的年轻人也会偷偷谈恋爱。
对男性来说,“谈恋爱”甚至“婚外情”都不是什么事,没人会过分在意和追责。在大城市的某些咖啡馆,你时常会看到一个单独的沙特男人坐在那里喝咖啡,桌上放着他豪车的钥匙。我的沙特男性朋友Mushi告诉我:“这种穿着过于得体、在桌上显著位置放着豪车钥匙的男人,通常都是来这里寻觅女人的,他们有一套‘交易规则’”。
但当我问到我的那些沙特男性朋友:“如果你的姐妹或女儿有男朋友呢?”他们会露出担忧的表情,摇摇头说:“那不行,那会是个大问题。”
在沙特,有的女孩如果被家人发现交了男朋友,甚至可能会被杀死。
我有幸认识了一位年轻的沙特女孩,她告诉我,她交了一个来自也门的男朋友,“但我不敢跟周围任何人说,哪怕是我那个自认为‘思想开放’的哥哥。因为沙特男人的‘开放’通常只是针对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给自己去国外喝酒、泡妞找各种借口,但一旦聊到他们的姐妹或妻子,通常都很保守。”停顿了一下,她非常认真地告诉我:“爸爸和哥哥如果知道,有可能会杀了我。所以我需要努力赚钱,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谈起女性问题,沙特男人总是避重就轻,认为他们在保护沙特女性。他们总是这么解释:“我们赚钱给女人花,给女人开车,为她们服务,她们生活得很幸福啊。”
而最有意思的是,我的几个沙特男性沙发主,都安排我住在他们“家”之外的另一个房子。有的是他们的另一套房产,有的是他们与朋友一起合租的用于“逃离家庭”的公寓。
作为男性,他们可以自由地离开家庭,与我这个外国女性游玩、交谈,但他们的妻子、姐妹、女儿,却不能与除了亲属之外的异性有任何接触。谁的生活更好,可想而知。
这让我想起了何伟在《江城》里写的一句话:“任何极度男权为主的社会均是如此,男人享有的灵活性超过了正常水平。”
令我困惑的是,我认识的这些男性都属于沙特中上层阶级,有高级工程师、律师、公司老板等,他们能说流利的英语,去许多西方国家旅行过,见识过完全不同的文化环境。他们面对不穿黑袍、不戴头巾的我,丝毫不认为有任何问题,也充分尊重我对于女性权利的诉求,他们的解释是:“因为你是外国女人”。但一旦谈起沙特女权状况,他们就只是笑笑,并不会为沙特女性伸冤。
可是,不管沙特女人还是外国女人,不首先都是“人”吗?
他们怎么看都不是笨蛋,但为什么却对自己文化里明显的对女性的压迫置若罔闻?为什么意识不到自己只是作为既得利益者在替一个对自己有利的社会辩护罢了?还是说,他们心底里知道,却不想承认?
我在沙特旅行时,一直被这几个问题困扰着。我不仅困惑这几个问题的答案,也困惑要如何与这些大男子主义者进行交流。他们自认为自己见多识广、思想开放,却根本连正面讨论这些问题的勇气和基本的逻辑都不具备。
有一个男性沙发主甚至对我说:“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们东亚人,因为你们更有礼貌、更尊重我们的文化,不会像欧洲人那样追着我质问‘为什么你们的女人要穿黑袍蒙面?!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压迫她们?’”
我听了只能不失礼貌地微笑并沉默,心里想:我不是不想质问,只是我觉得你们根本不具备讨论这个问题的基本素质。
有时,欧洲游客确实在交谈上更为直接。我在吉达遇到的瑞士妹子告诉我:“我和我男朋友在利雅得时,住在一个本地人家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参与各式各样的聚会,但我永远是那些聚会里唯一的女人。我问那些沙特男人:‘你们的妻子和女儿们呢?为什么她们不过来一起吃饭喝咖啡?’那些男人只是笑笑说:‘不用管她们’。”
在沙特,男性和女性是被严格隔离开的,但这样的“严格”却又是双重标准的。男人的聚会里很欢迎如我们这般的外国女性游客,女人的聚会里却不能掺杂任何男性。再加上不能拍照,于是,沙特女性不会出现在任何公开的合影之中。
与沙特男性接触时,我深深感到,女人在这个社会是隐形的、失语的、几乎不存在的。她们不被重视、甚至很少被提起。
一旦提及沙特女性,绝大部分沙特男人就成了传统文化坚定的捍卫者。他们借着一些具有迷惑性的说辞,说服别人、也说服他们自己,“我们是为女人好”,然后继续享受着对女性的绝对支配权、享受着更多的自由。
混乱的思考方式
在沙特20天的旅行中,我与许多沙特人进行了交谈,借此探究他们到底为什么会捍卫这漏洞百出的逻辑和显而易见的不公平。最终,我发现大部分普通人的思考方式完全是混乱的。
首先,这些人根本不具备把多个事实统筹起来进行思考、并得出一个“普适性道理”的能力。他们熟练使用互联网,也出国旅行过,看过全世界许多地区不同的女性生存状态,却从来不去想是否有一个普适性的道理。
欧洲女性自由开放、沙特女性黑袍蒙面、日韩女性囿于家庭、索马里女性被迫执行“割礼”……对他们来说,只是“不同”的生活方式。他们不会把所看到的这些事实结合起来,去思考“女性到底应该过怎样一种生活?是否存在普世意义上的女性权利底线?”他们选择了一种最简单、最不需要动脑子的方式,去处理他们所接受到的不同信息。
其次,这些人也不具备把该区别对待的事物去区别对待的能力。武汉疫情严重不等于每个武汉人都是“病毒”;伊斯兰输出“恐怖主义”不等于每个穆斯林都是恐怖分子。在这种真的需要区别对待的时候,这些人又选择一概而论、“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的方式。
这不仅是沙特男人的问题,也是世界上大部分人的问题。在该区分“对错”的时候,人们却要用“只是文化不同”来搪塞;真的“只是不同”(比如对性少数群体)时,人们却又强行以“对错”来分类;该区别对待时,人们却要一杆子打死。他们总是在该统筹思考时不统筹,该明辨是非的时候不明辨,该区别对待时不区别。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去了许多地方旅行,乍看接触过完全不同的文化和人类,思想却没有任何进步、认知依然很糟糕的原因。他们并不具备把自己去过的地方、见过的文化和人文进行全局观察、统筹思考的能力,依然割裂地看待事物。于是,去过再多地方,也并没有对思考产生什么帮助。
沙特男人也是如此。他们遍览欧美国家,也与许多外国人交朋友,但他们总是以割裂的眼光看待不同事物,并不试图去归纳出什么普适性的道理。再加上他们本就是男权社会的既得利益者,他们有钱、有自由,完全可以在家庭之外拥有很多情妇,可以去国外喝酒嫖妓、花天酒地,也就更不会去质疑这个社会了。
至于沙特女人?男人才不真的在乎那些女人的权利呢。把她们束缚在家中,当然更方便控制,也更方便他们自己自由地生活。
这种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让我在与沙特男性交流时极度不适。我在吉达遇到的一位日本女性游客、一对瑞士情侣,也同样对这样的社会氛围感到不适、压抑和绝望。
在沙特进行长途旅行,与当地人深入交流,对于来自外部世界的、理性的游客来说,无疑是心理承受力的巨大挑战。在遇到这几位外国游客前的两个多星期,我都感到极度压抑、无法排解,只能在自我消化的同时,继续保持微笑,听沙特男人为他们的“传统”进行毫无逻辑的辩护。
思考为什么那么难?
在思考“沙特男人为什么不思考、世界上那么多人为什么不思考”的那段时间里,我意识到,思考对许多人来说,不仅困难,还意味着危险。
对于沙特以及类似的畸形国家来说,我们从小被灌输的价值体系是有很大问题的、经不起推敲的。但推翻被灌输的价值观,是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更可怕的是,推翻并不意味着事情就此结束,我们还需要重建一套新的价值体系,这个过程更加漫长而令人迷茫;可是即使克服重重困难,完成了“推翻”和“重建”的过程,我们还得面临另一个巨大的挑战:如何与原本的畸形价值观、以及被那些畸形价值观洗脑的广大人群共存。
当你的价值观与社会上大部分人不同时,通常都意味着不得不离群索居,忍受大部分人的不理解和不认同。
无论是困难的过程、还是糟糕的结果,都会让许多人在这个过程中望而却步。选择自我麻痹在原生文化圈,对他们来说是舒服且轻松的选择。毕竟,只有很少的人会满怀对真理的一腔热血,克服重重困难,去点亮心中那求知的光芒。
从这个意义上去说,讨论沙特,同时也是讨论人类的普遍问题。我们只是与沙特有着不同的“传统”和“文化”,有时却也同样不加以区分“对错”便强加给他人。
在沙特认识的日本朋友告诉我:“日本女性现在婚后还是当家庭主妇的居多,社会并不欢迎成家的女性回到职场。”过了一会,当我们讨论到个人未来规划时,她又说:“我已经在外旅行两年了,等回去之后我可能也想成个家、生宝宝,当家庭主妇。”
我说:“如果你是出于个人意愿,那无可厚非;但如果你只是遵循社会传统和束缚而选择这样的人生,那你和你吐槽了好几天的沙特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你们只是‘传统’不同,但你们‘遵循’的行为是完全一样的。而且当你所谓的个人意愿与社会潮流一致时,你可能自己都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经过你仔细思考的、确定无误的个人意志。”
她一开始非常惊讶于我把她与沙特人“混为一谈”,但想了几天之后,她发现好像确实没什么两样。
我们旅行,尤其是去一个文化和生活方式上非常不同的国家旅行时,很轻松就能站在自己的立场去吐槽和抨击他人。但仔细想想,我们大部分人,真的就比保守、封建的沙特人高一等吗?
我们的社会远不及沙特、或者其他保守的穆斯林社会严苛,他们离经叛道、突破原生文化所付出的代价,要远远高于我们。但即使是相对宽松的环境下,我们又有多少人,敢于过一种与大部分人不同的生活呢?又有多少人,敢于表达自己完整的、有逻辑的、却不同于大部分人的观点呢?
如果你连父母相亲的要求都拒绝不了,连“催婚压力”都顶不住,连“买房买车才是人生赢家”的思维模式都无法突破,如果你同样作为既得利益者而沉默地享受着男权社会的种种便利、甚至成为压迫女性的一员,那是不是没任何资格去抨击隐藏于面纱之下的沙特女人和大男子主义的沙特男人呢?
我的感受
作为一个没车的游客,在沙特,我真切体会到了女性不被允许开车时生活的不便。
在诸如利雅得、吉达这样的大城市,沙发主们的家距离市中心都有一定距离,打车可能要近百元。天天打车往返于市区是不实际的,大部分时候,我只好等他们要出门时,让他们捎我一程。而家附近,随便去个很小的杂货店都要步行至少15-30分钟,购物商场或餐厅更是遥远,没有车,几乎算得上寸步难行。
这样的生活极为被动和不自由。如果沙发主不带我出门,我就只好呆在家里,或者自己花巨款打车来回;一旦他们带我出门,我就喜出望外,哪怕只是带我去下超市。这就像隔离了好久,终于可以放风一样,谁又能不高兴呢?
我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个豪宅里,虽然衣食无忧,但和坐牢没什么本质区别。起初,我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恶,但转念一想,这不就是过去沙特女性的生活常态吗?
出生在沙特,对于女性来说,无疑是灾难,从出生开始,她们的一部分作为“人”的权利就被天然地阉割了。有的人愚钝,被洗脑还乐在其中;有的人智慧,却要承受无尽的痛苦。
在沙特电影《瓦嘉达》中,女孩子们被学校教导“女人不能大声说笑,不能让学校外面的男人听到女人的声音”;女孩长到一定年纪就要穿上黑袍并蒙上脸,而且不能再穿花色的球鞋,只能穿黑色的鞋子;家族族谱上只有男性的名字,而没有任何女人……
电影的主角——小女孩瓦嘉达的梦想是拥有一辆自行车,但她却被母亲严厉呵斥:“你什么时候见过女孩骑自行车?!别再和我说这样的话了!”过去的沙特,女性不被允许在公共场合做任何运动,自行车被认为是会毁坏女孩名誉的东西,因为人们认为骑自行车可能会让女性生不了小孩。直到年,沙特的学校才开始针对女性开设体育课程,女性健身房也陆续开张。
利雅得外交使馆区的星巴克,相对比较开放我在沙特认识了许多当地人,其中只有两个人真正清醒地识破了这个社会布下的思想迷宫。有趣的是,他们两个也是我在沙特认识的唯二有艺术鉴赏能力的人,这再次佐证了我一直以来观察到的现象:艺术鉴赏能力越强的人,通常都更有逻辑、更具备批判性思维,更能形成完整而系统的认知。
这两位中,一位是利雅得的女性沙发主Maha,她说:“我的成长过程,就像电影《瓦嘉达》里的小女孩一样。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小时候那些糟糕的回忆全部都回来了,我又想起了那时的绝望。”对一个有自我意识、独立愿望和审美需求的女性来说,出生在沙特无疑是灾难。
另一位是来自麦加的男性Mushi,我们聊了许多关于社会、政治、宗教问题,相谈甚欢。离别之际,他脱口而出:“非常欢迎你下次再来沙特。”
我说:“不来了。为什么要来?”
他想了想,笑笑说:“是啊,为什么呢?别来了。”
沙特的女权状况和大男子主义令我感到愤怒,但愤怒之余,我最庆幸的莫过于:我可以随时买张机票离开。纵然对这里的生活再好奇、读再多关于她的书籍、看再多相关纪录片,说到底,我是可以置身事外的。
这个现实让我大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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