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掩面行香子

西方古人的携香雅物

春天，是生机焕发的季节，暖风将带来各种香味，这种化学反应，能引发我们对艺术、医学、烹饪的联想，它曾经为欧洲小国积累了富甲一方的资本，在现代人的语境中更代表了一种权力和尊严感。

Bronzino绘制-GiovannideMedici的童年肖像()

美第奇家族的男孩身上系着一只黄金香囊

对香味的感知，能激起人类心灵的愉悦，也能解码人的好情绪，这种美好早就被被古人发现。如何把这种愉快的体验保存下来，甚至随身携行，就激发了人们对香具的创造力。

小朋友的身上系着一个香球

从诞生伊始的婴孩，就会通过香味分辨母亲的味道，获得安全感，而香味也大量被应用在宗教的布道场所，用以增加神圣感。每个古希腊人家中庭院，都有奉献给众神的祭坛，上面经常供奉有鲜花或者燃烧的植物树脂香料，他们笃信这种脱俗的芬芳气息能够达成与神明的沟通。

献给阿尔忒弥斯的祭坛前，主妇献上一匹鹿

男子点燃铺满香料植物的柴堆，香味沟通人神

庞贝古城废墟壁画残片，疑似希腊工匠绘制

如果我们把时间尺度推到公元三千年前的美索不达米亚，当时的贵族阶层已经会使用植物树皮和粉末燃烧进行熏香。而一种从植物成分里提取香味成分的“冷萃法”也在两河流域被普遍应用，这种用动物油脂、橄榄油或者其他植物油浸泡而获得的香味剂，被承装在雪花石膏、绿泥石或者陶器制作的小容器里，随身携带。

绿泥石小瓶（盛放精油香水等液体）约公元前年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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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这个绿泥石的精致小瓶中，来自于公元三千年前，大家可以在阿联酋首都的利雅得博物馆见到它。

只有社会精英才有资格使用这种香具，因为一种神圣的香气，可以掩盖凡人的体味，这种气味本身就是社会地位的符号，而神庙和宫廷，是古代制备香味剂的主要场所，嗅觉给人的暗示，就是和神性相关联，香味把使用者也神格化了。

现代的教堂也经常使用点燃乳香等树脂香料增加神圣感

到公元一千多年前的时候，萃取法已经被两河流域的人们使用得炉火纯青，冷萃法也被加热萃取法有效补充，香味剂的来源不仅限于树皮和树脂生成物，从植物的根部、植物树脂、种子、果实里提取香味成分，也被广泛运用，雪松、柏树、桃金娘、甜旗、黄杨、杜松、愈伤草、角豆树、安息香、白松香、薄荷、大戟，都是当时使用的主要香味剂原料。

现代西亚香料市场一角

考古学家发现了一份公元前-年之间“中亚述王朝时期”的专业论文，其中详细描述了二十遍重复“加热——沉淀析出——过滤”来获取香水的过程。

图示最早的香水制造论文

这块泥板记述了一名宫廷主管Tapputi-Belatekallim，为不同的仪式创作香水，进行复杂的物质分离过程，他用了淡啤酒做溶剂，溶解花朵中的香味有机物质，加入了没药作为稳定剂，他还使用了莎草以及其他具有药用特性的植物。

图示两河流域发明并传播到地中海盆地沿岸各国的香水萃取法

在阿拉伯语文献中的配图

在毗邻的古代埃及，富裕阶层的生活中，也大量使用香油香脂，这幅壁画描绘的宴会上，贵宾们传递着新鲜采摘的荷花，贵族男女无论性别，都佩戴假发，发套上倒扣着一个香盒，盒中的脂类融合着植物萃取物，缓缓在体温下融化挥发，香溢满房。

古埃及十八王朝时期(公元前至公元前年之间)的墓壁画

画面中来宾和盲人竖琴音乐家都戴着香脂盒，女宾互递荷花闻香

经营蒸馏香水生意是寺院的特权，在希腊人和埃及文明大融合的托勒密王朝时期，连一般的平民之家，都备有香水容器，户户都会用香水净身提神，清新家居。

图示：图坦卡蒙法老墓中的雪花石香水瓶

图示：约翰·雷因哈德·韦格林（JohnReinhardWeguelin）的《埃及猫木乃伊》（年）并非完全准确还原历史细节，但可以很好地体现对家庭保护神Kyphi的祭祀场景。

伴随着公元前四世纪亚历山大的东征，很多来自亚洲的香料也以贸易的方式流入欧洲，古老的陆路贸易路线上，出现了很多靠香料发家致富的城市，除了保存腌制食品的用途之外，香水制备也是一个重要用途。

阿马尔那时期(–BC)的香水瓶，雪花石雕刻

图案绘制的是一个站在蓝莲花上重生的赤裸灵魂

在香水蒸馏萃取技术传入罗马帝国境内欧洲部分之后，也在罗马大行其道，庞贝古城出土的文物中就大量出现吹制玻璃香水瓶等时尚物件。

图示：庞贝古城出土的吹制玻璃香水瓶

香水的配制销售，也从宗教仪式感十足的寺庙特许经营，流散到民间，形成了一个专业行业，古城的火山灰下，一家设备齐全装修完整的香水店，更是让人们一睹一张了公元79年的时间胶囊切片。

图示：庞贝古城里的壁画展示了公元一世纪的香水制造过程

图示：古罗马妇女在向玻璃瓶中灌装香水

在基督教传入罗马帝国欧洲部分，并在公元33年籍一则“米兰赦令”发展成为国家信仰之后，基督教堂在罗马帝国境内纷纷落成。年，Theodosius一世罗马皇帝登位。年，Theodosius一世宣布他认可的正统基督教为唯一宗教，多神教庙宇被关闭，任何人做烧香、祭酒、点灯等可能是和宗教信仰相关的活动都要处以死刑。

香味的使用，又成了教堂的特权。

天主教熏香仪式，用钟摆原理将香味扩散到教堂各个角落

公元5世纪，搬进罗马帝国境内两个世纪的日耳曼人，从卑微的军事移民，变成了推翻西罗马帝国的鸠占鹊巢者，尽管照猫画虎地学习了几个世纪的罗马帝国文艺范儿，但是无论是从社会成员个人清洁和城市环卫的角度看，在此后确实发生了不可辩驳的倒退。

3世纪的西欧公共浴池已经成为教会眼中伤风败俗的场所

十四世纪欧洲爆发了黑死病大流行，束手无策的教廷一口咬定洗澡是伤风败俗（西罗马传统男女混浴的公共浴池当时还存在）和传染疾病的根源，要亲近上帝就要无视身体的肮脏。据文献记载，圣徒尤弗拉西亚称，自己探访过一座修道院，里面共有30余名修女，她们从不洗脚，而且一听说“洗澡”这个词就作呕。

手绘本中的年纽伦堡Nuremberg街头的香料商人

如果有欧洲现代人穿越回4世纪，一定会感慨：“那是一个有‘味道’的时代！”

在臭不可闻的纯真年代里，香料简直就是救命神药，教堂钟摆熏香器这种神奇的扩香装置，迅速产生了金银制造、华丽精致的缩小版本，并成为了拥有财富的人士，炫耀实力和展示品位的标配。

50年GiovanniBellini绘制的威尼斯总督莱昂纳多

炫耀性地在胸前挂着一串黄金制作的蜗牛形状香囊球

虽然不能把燃烧的香炉带在身上，但是当时的人们相信，嗅取好闻的香料气息，可以治疗疾病，金属香囊或者叫香球应运而生，在法语中被称为Bouled’ambre（琥珀香球），在英语中，称为pomander，来自法语的苹果pomme一词，指同一种香囊球因为它的形状类似一只小苹果，ambre指的不是一般的琥珀，而是法国人称为“灰琥珀”的龙涎香，这是名贵香球最初的主要填充料。

被称为Pomander的香囊球，源于它形似苹果的外形

药房有众多的固体香料可供选择，龙涎香、麝香、肉豆蔻、桂皮、乳香、丁香、生姜、胡椒、玫瑰等等不同口味的香料萃取浓缩香丸，被塞在一个个的金属小格里，六瓣儿或者四瓣儿的香球，成为了上流社会男女的爱物。

玫瑰、迷迭香、桂皮、肉豆蔻是最常见的香囊球填充香料

毫不意外，这么风雅的玩法，又来自神秘的东方。74年，耶路撒冷天主教王国的国王包多因四世BaudoinIV(6-85)，出于对常年派兵支持他抵御伊斯兰世界军事进攻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雷德里克?巴巴罗萨FrédéricBarberousse(22–90)的感谢，对神圣罗马帝国进行了一次国事访问，临走前包多因四世送了巴巴罗萨七个装满了名贵麝香的银质香球。

65年描绘包多因四世的书籍插画

据现代史学家分析，这是包多因四世在婉转地提醒红胡子弗雷德里克：“陛下，您身上味儿太大了，闻起来像头冬眠刚结束的熊。”

图示：男性佩戴香球的方式是把它挂在手上，类似手链

图示：女士佩戴香球的方式，经常是悬挂在腰间

在十四世纪到十八世纪是熏香球大行其道的年代，贸易带来的稀有东方香料，可谓奇货可居，价比黄金，在公共场合掏出一个纯银的熏香球，优雅地打开橘子瓣儿一样的机关，从里面取出一根银质探针，蘸取一点名贵的香丸放到鼻孔前嗅取，着实是羡煞旁人的低调炫耀。

6世纪制造使用了金包银工艺的熏香球

熏香球的工艺也与时俱进，最早的熏香球，是纯银制造，上面刻有花纹装饰。

进入十六世纪之后，一种被称为vermeil的古老金包银工艺，被大量应用在熏香球的制造上，这种工艺让容易氧化变黑的银器表面有了一层金质的保护，减少了擦洗维护银器的成本，也增加了色彩的对比，让熏香球表面装饰的艺术表现力更上一个台阶。

图示：在6世纪制造的金包银熏香球

大量应用在熏香球上的，还有金属珐琅工艺。随着矿物颜料的日渐丰富，珐琅彩的颜色选择也日益多样。

图示：8世纪制造的巴伐利亚王国熏香球，使用了金属珐琅工艺

甚至有寻香教的忠实信徒，制造了戒指大小的携香器，香氛可以如影随形，跟着主人举手投足，扩散开来。

图示：7世纪制造的欧洲戒指形状携香具

想象力丰富的古人，还制造了很多异型的香囊。

这个书本形状的香囊，可以容纳十二种香料。

除了个人用途的香具，在医药行业里，携香具也得到了发展，甚至成为了人类最早的防毒面具的发明源头。

69年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御医德洛穆（CharlesDelorme），发明了一套医生防护服，通过厚厚的皮质防水外套、面罩帽子、手套、医杖，以避免直接接触的方式诊断病人，眼睛的位置装上水晶圆片，而在面罩的嘴部缝制了一个鸟喙形状的打孔香料囊，里面填满了丁香、胡椒等香料植物，医生通过香料的杀菌作用呼吸进过滤过的空气。

这套衣服有没有效果？反正德洛穆本人活了94岁。

这个造型成为了医生的经典形象，时至今日在威尼斯狂欢节等场合，还可以看到这种面具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流行，到了9世纪，英国人为了打破荷兰人对香料贸易的垄断，发起了一系列对荷兰控制的东印度群岛的争夺，并通过引种的方式，实现了香料的大幅降价。

葡萄牙人制作的香料群岛地图

直接的后果是，香料变成了普通货品，装满厨房调料的熏香球，自然失去了炫耀的由头。

但是毕竟熏香球有一件镶金错银的名贵外壳，早在6世纪，就有人为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熏香球想好了再生方案，那就是——变成怀表！

纽伦堡的Peter-Henlein-Brunnen雕塑

年，纽伦堡的一个钟表匠彼得（Peter-Henlein-Brunnen），把精巧的发条和摆轮、齿轮系统，装进了一个熏香球的金属外壳里，这就是著名的“纽伦堡苹果”。

彼得制造的这个熏香球钟表，当时卖出的价钱，以购买力衡量，相当于现在0美金左右。

表的外壳是铜制的，内部镀银。除了黄铜齿轮外，机芯完全由铁制成。壳体大小：4.5厘米×4.25厘米；重量：38.5克；机芯尺寸：3.60厘米x3.55厘米，重量：54.克，有一把专门的钥匙用来给表上弦。这款怀表的发条蓄能时间仅仅为2小时。

一个时代过去，抽水马桶和淋浴普及的近代化生活，让便于使用的香水瓶变成了携香具的主流，熏香球被赋予了新的用途，变身成了小型化钟表的外壳。

它终究是一件具有社会属性的物件，拥有者们继续通过它们承载的精湛工艺，展示着自己的财力和品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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